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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唐明皇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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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那位老和尚。

只這一手,就絕對可以顯露出,他並非只是一個普通人的事實。但這樣一來,他先前偽裝著的勸說就顯得很是可疑了。而這一點,老和尚自己也明白,他笑得有些尷尬:“那什麽,我真的是偶然來到這裏的……”

陸千秋深深看了他一眼:“這我還是相信的。”

老和尚立刻就高興起來:“本來我也是要去訪友的,就在前面那座城裏。想不到在這裏碰到小哥你……孤身一人上路也是寂寞,怎麽樣,小哥你稍帶我一程?”

“你這和尚也真是膽大,”陸千秋笑道:“都已經瞧見我殺人了,也知道死的人身份不簡單,還要往我身邊湊,如果不是我真的從來沒見過你,還以為你是特意在這裏等著我呢。”

“小哥你這話就說的不好聽了,”和尚故作惱怒道:“我這不是擔心小哥你行走江湖經驗不足,特意攜你一程。就算是後面有人追來,我也可以幫你阻擋一二,那鶴羽樓殺手眾多,又是第一流的勢力,你可不一定能安安穩穩地走下去。”

陸千秋也沒有再上馬,他笑著說道:“既然這樣,那我還要多謝大師你了。”

二人的關系隨即就緩和起來,他們一邊行走一邊交流,彼此對對方言辭中流露出來的氣度都感到驚奇不已。雖然是個老和尚,但與初見時的粗鄙不同,這名叫做“懷暉”的和尚用詞文雅,當談及歷史的時候,他侃侃不絕,當論及詩文的時候,他有獨特的見解,當涉及到時事的時候,他也會有針砭的論調……雖然在最後一點上,他總帶著憤世嫉俗的陰郁,但總的來說,他的才學已經超越了這世上的許多人。

而令和尚驚訝的是,不論他談及到了哪裏,面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少年人都可以接得下去。並且,在一些關鍵性的問題上,他還可以在他的基礎上推陳出新,道出一番令他也為之讚嘆的新的見解。而越是商談,他就越是惋惜,惋惜如此有才華的少年,卻是淪為了……那對母女手中最普通不過的一把劍。

他問陸千秋此行是要往何去,陸千秋就回答他,他是準備要去看望他的一位朋友。“他不僅僅是我的朋友,”陸千秋面上浮出回憶的神情:“他還是曾經救過我一家性命的恩人,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多年,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夠忘記的。”

和尚肅然道:“救命之恩,正當相報。”

“可還不是時候,”陸千秋笑了起來:“雖然家父想要將他重新邀請回府,但是,我們自身都還是處在一個漩渦當中,又怎麽能因貪一時之力而將之重新拉入?所以,我也不準備前去見他。”

和尚有些疑惑道:“那你說去看望……”

“他是一個孝子,我聽到消息,他的母親今春身染惡疾,急需一味珍貴的藥材用以治病,所以我只準備給他送去,”陸千秋示意了一下馬背上另一邊的小盒子:“……這份藥,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。”

“你……”和尚心裏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覆雜的心情,他有許多話想說,但怎麽也說不出口,一些他早就已經遺忘了的東西,突得在這一刻就湧上了他的心頭。

有些東西,只有見得人與事多了,才知難得。

“和尚你呢,”陸千秋問道:“你說你也是為了去見朋友,他就在前面的城裏……”

和尚面皮有些發紅,他打了個哈哈道:“我、我也是聽說他的身體有些不好……”他忽然有些說不下去了,面上有些羞慚。

陸千秋似是看出,也不再問。他們二人到了城裏後,和尚就急匆匆地找了個借口離開,陸千秋也不去管他。他徑直找到一間客棧,住進去以後,打開隨身的行禮,從裏面拿出一封拜帖。

“羅浮真人親啟……”

這是一封呈給九天榜第二,洞淵派葉法善真人的拜帖。持此拜帖,他可以有機會得到這位幾十年來不曾下過卯山的天人的接見,而若是這位天人接受了,說不得他還有留在洞淵派修煉的機緣。

但他此次出行,卻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做。

這也是他第一次行走這個江湖。女帝對於自己後代的態度並不好,尤其是對她地位有威脅的李旦,也就是此身的父親。在那一次來俊臣逼問失敗後,她在兩年後又找了個借口,將李旦與大臣們交流的權力掐掉,並且還讓他的幾個孩子幽閉宮中七年,而那其中,就包括當時還未長成的“李隆基”——也就是陸千秋自己。

他現在的這個身份對他而言,並非助力,反而是道枷鎖。這也是他闖蕩江湖使用本名的緣故。

他知道自己是處在某個計劃中的一環,他也知道自己並非這個計劃的主宰者,相反,將他派遣出來,未必不是一種隱蔽的回護……若是他們的計劃暴露了,那封拜帖就是一個退路。

知曉歷史並不意味著他就一定安全了。這是一個高武的世界,武學的存在讓一切都變得有可能,陸千秋可不會以為,將來的自己就一定能當上皇帝。

雖然危險,但還是要比之前的那個“開局”要好的多,“亞瑟”的那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只能接受命運的擺布,而現在,他還有很多條路。

和尚匆匆離開。他去往的是這座小城的官府。官府的後衙中,住著的是統管這一縣之事的縣令。那是一個滿面病容的男子,他很瘦,背部佝僂,臉色潮紅,他躺在床上,衣物像是很久沒有洗過了。

和尚看了他很久,在他又一次不住咳嗽的時候,他才慢慢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。男子見到他,疑惑了一瞬,但很快,他就認出了來人,他瞪大了眼,不可思議道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觀光兄,你沒死……”

和尚嘆息一聲:“一別二十載,羞於見故人。”

男人想要爬起來,但沒有成功,他苦笑了一下,然後才道:“我才是……都已經成了這個樣子,怎麽好意思見到從前的朋友呢?”

和尚從布袋裏拿出來一瓶白色的瓷瓶,默默地放到了一邊的桌子上。

“這是?”男子不解道。

“白蓮丹。”和尚靜靜道。

男子勃然色變:“你加入了凈土宗!”

和尚靜默不語。男子怒聲喝道:“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,凈土宗五次試圖叛亂,已成亂黨一派,你加入進去是想要幹什麽?謀反麽?!”

和尚並不以為意,他搖了搖頭道:“謀反?對於今上來說,我不是已經幹過一次麽?”

男子啞口無言,良久,他才嘆息道:“駱賓王啊駱賓王,當年你寫下那篇《討女帝檄文》的時候,是何等的意氣風發、神采飛揚,現在居然淪落至此,你莫不是忘了,當初你的拳拳報國志?”

一邊說著,他還一邊錘著床,也不知他是哪裏來的力氣。他氣憤難平,死死地盯著他。

“那你呢,”和尚反諷了一下:“當年的楊炯楊令明,何等的倨傲,你的抱負,可曾實現?”

男子沈默了下去。他的眼神也黯淡下來,整個人像是失去了精氣神。

駱賓王不忍,他開口道:“服下這枚白蓮丹吧,它能讓你突破進入渡真境。有了初入渡真的洗精伐髓的機會,定能讓這病痛離你而去,你就可以擁有一副健康的身體了。”

“代價就是讓我也加入凈土宗是不是?”楊炯哼聲道。他已不再似最開始那般憤怒了,但他依舊沒有松口,他看也不看那瓶丹藥,就好似不知那裏盛裝著的,便是他另外的一條命。

駱賓王笑了下,忽而道:“我一開始確實是這樣打算的……”

“休想!”楊炯一向性子倔,到了如今,也絲毫不曾服軟。

“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……”

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!”楊炯卻是更為生氣起來,他從前就脾氣臭,還嘲諷過偽善的官員像驢子,並且從來沒後悔過。

駱賓王搖了搖頭:“你錯了,我這次改變主意不是因為你,而是因為另外一個人……”

他將路上遇見那位少年郎的事說給了楊炯聽,沒有道出來俊臣的名字和他背後的事,只說是一位人皆共憤的惡官。他真正想要說的是後來的少年報恩的故事。他意味深長道:“十餘年後,千裏之外,只為了不出面地送過去一份藥材,我問我自己,我做得到嗎?”

“然後我就知道了,我做不到。”駱賓王道:“也許曾經的我可以,但是現在的我卻不行。我就不斷地問自己,是哪裏差了?你告訴我,是我哪裏差了?”

陸千秋給客棧的掌櫃留下來一道口信,囑托他若是有一個和尚詢問,就將他說的話告訴他。他要去見一個人,而這座城,就是那個人從任地回去洛陽的途經之處。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,也是關系到他們這次計劃能不能實施的關鍵人物。

他在官路上等了很久,從一開始的清晨一直等到正午。這幾日的太陽一直都那麽**辣的,但他卻好似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樣子。終於,在一片知了大作聲中,他見到官道的盡頭有一匹棕色的老馬慢吞吞地走了過來。

馬匹的後面是一輛十分簡陋的馬車。

陸千秋沒有動。等到馬車駛到了他的前方,他才牽著馬,行了一禮道:“還請老先生稍待,不才有一封來自紫微城的信,想要呈遞給姚崇姚大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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